http://udn.com/NEWS/OPINION/OPI4/6075279.shtml

——「不到一百歲,誰都不准知道那些稿件的意思。」——賈西亞‧馬奎斯《百年孤寂》

我生命中,並不曾認得一個百歲的人。最接近的是我○四年過世的外公,走時他高壽九十七歲,次日中午,李登輝在距他停柩一百公尺遠的銅鑼火車站前小廣場發動「手牽手護台灣」活動。

所以,這個國家,是我唯一認得的百歲老人。

我出生時,它年近半百,但已像個歷經百戰渾身傷疤破爛的老傷兵(那年年中還有一場八二三砲戰哪),我從四九年來台灣的父輩們以濃濃鄉愁加國共內戰的講古中、從學校教育中,我好疼惜受盡苦難屈辱的它(就不浪費篇幅再述一次這半年這幾日大量重被談論的近現代史),像疼愛一隻流浪來村口的飢瘦小黑狗、一個被鄰居小孩扔丟不要的破布娃娃。

所以後來讀簡單的歷史,一定擁護其實並沒那麼多風流人物的蜀漢(還真煩哭包頭劉備哪),讀地理,一定支持以色列,覺得它們所面對強敵環伺的處境,與我們多麼相同,是正朔,是正統,「王雖小而元子哉」,現實的處境,是一萬個不得已。

——人人都奇怪吉普賽人竟能找到沼澤中沒有人知道的小村子——《百年孤寂》

所以在七○年代初離開聯合國之前,它曾是聯合國僅有五個名額的安理會成員之一,與美俄英法並列,必須做或以為能做大國強國做的事以及承擔責任(無論真實或幻覺,如今想來都令人駭然)。

早晚,它得面對夢醒、和夢醒時的沮喪憂憤,而且得為之收攤子(把大國中央政府的規模建制銷熔於當下,並一點一滴耐心回應長期被禁錮凍結的在地人心聲)。

——「我們哪兒都去不成,將在這裏虛耗一生!」——《百年孤寂》

我們漸長,國家漸老,它變得陌生而猙獰,早已不是昔日叫我疼惜的那小黑狗小破布娃娃,就像月亮的正面背面,你聽聞甚至也窺過它向其他人顯露出的大惡狼、鬼娃的那一面,你慢慢認知,不該把它視為父兄、視為永遠不可能害你、只會愛你為你著想的親人。

這是我們這一代(尤其外省第二代)難以被後代後世理解的民主啟蒙,瞻前顧後,徬徨向前,老被(統治者善用的)國家利益國家安全、社會秩序、大多數人的利益、大局、道德……在進步的關口給拽衣角的停停走走,猜疑顧慮,更別說,先後不同掌握國家機器的統治者無一能拒絕國族主義的誘惑所做過的動員撕裂,更使得我們以為可以自豪於華人社群的「民主」有時令人氣惱的進三退二。

但它到底在路上。身先士卒的嘗試實踐著其他華人社群該做以及還沒開始做的事,如自由經濟(不同於自由港市的香港,無須有做為國家的負擔),如民主,如人權(前二者的交相作用使得人們相較於他處得以較有鍾阿城說的「自為的空間」)。它船艏一樣的最早看到岸陸看到魚群的是它,逢暴風冰山的也是它,它一樣沒缺的全都遭遇到,也繳出它獨有的成績單。

——「一個地方有親人埋骨,才算是家鄉。」——《百年孤寂》

就如同我曾把它當做小狗破娃娃是不對的,把國家擬喻成人,也不免引喻失義吧,比方說,人老會死,國家老了呢?會怎樣?

能這樣說嗎,國家老了,累積三四代人的夢想、嘗試、自食後果(我願意最善意的去看待它、它們,上世紀初,國、共各以迥然不同的主張嘗試為國家開藥方——放大來看,當時整個世界又何嘗不是如此?——大半世紀,塵埃落定,它們做到的、沒做到的、闖禍的、恥辱的、榮光的……,都已清楚),該試的,全試了,該玩的,全玩了,這種意義上的說國家老了,是若合符節的,起碼,我覺得船艏台灣如今是蒼老的、疲憊的。

——當年拖帶一百二十節、要一下午才能過得完的水果車廂,如今變成一列黃色的列車,既沒人上車,也沒人下車,從不停靠這個荒涼的小站——《百年孤寂》

之所以不斷引述《一百年的孤寂》,是書中那名族長的大夢最終在一個馬康多小村完成,老叫我想起另一個人。

然蒼老、疲憊、百無聊賴又怎的?它也許可做做年輕忙著追逐愛慾、權力、財富及其引發的不斷爭戰時,無暇做或當時以為不值一做的事。數年前,我在一場里民大會上宣講保護流浪動物,一名老鄰長(外省退休老伯伯)訕訕然對我說:「唉呀以前我們打仗死過多少人命,貓貓狗狗,嗤!」我答:「那就讓我們做一些打仗時沒辦法做的事吧,這樣您們的仗才沒白打。」

讓我們在下一個兩岸競合的時代,認清並相信自身存在的價值意義並說予人知吧,唯其如此,我們才不會是一場百年孤寂,畢竟,馬奎斯此書的最終一句是「書上寫的一切從遠古到將來……永遠不會重演,因為被判定孤寂百年的部族在地球上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

所以當然不是如此,不會如此。

 

(「百年思索…」系列完)

【2011/01/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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