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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寫《邊境行走》之前已經寫了十年,但總是被退稿,那十年當中他寫了很多,長短篇都有,但乏人問津……他說,「退稿是對的,因為真的寫得不好。」但這一本卻擲地有聲,使他一夕成名……

 

我第一次聽到施益堅(Stephan Thome)這個名字,是在去年十月的馬堡城(Marburg)。那時我的德文版《海神家族》在德國上市,馬堡市政府請我去演講,一位當地女記者來做訪談,她問我,您來自台灣,認識施益堅嗎?

 

施益堅?當然聽都沒聽過。他是誰?這位女記者興致沖沖地說了起來。他是一位漢學家,人住在台北,最近出版了一本書,不但贏得了德國書獎(Deutscher Buchpreis),而且書非常好看,一鳴驚人。

 

女記者說,施益堅在貝登科夫城(Biedenkopf)成長,離馬堡不遠,算是她的同鄉,那本《邊境行走》(Grenzgang)是故鄉人寫故鄉事,寫得太好了,了不起!

 

後來,德文報章雜誌也一片好評,使我開始注意這本書,但是屢屢經過書店,沒有勇氣買下,實在太厚了,德文版七百頁吧,我一直沒有勇氣。最近,我回到台北,有一天要到誠品書店演講,路過二樓,看到一張大海報上面寫了「施益堅」三個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施益堅,我剛剛錯過了一場他的中文對談,可惜。但我轉身去買了一本中譯本,回家後不眠不休,三天把書讀完,《邊境行走》果然名不虛傳,真是令人驚豔。正在讀時,出版社便打電話來邀約與施益堅對談。

 

因此我和這位德國新銳作家有了一席談。

 

德國的「邊境行走」在台北寫成

 

 

施益堅這本《邊境行走》是幾年前在台北寫的,寫了三年,那時,他在台北有個獎學金,他說,「平常白天做學術研究」,晚上和周末才有時間寫。

 

我告訴他我的讀後感,這本書太睿智成熟了,根本不像個卅五歲的作家寫的。他說,其實在寫《邊境行走》之前已經寫了十年,但總是被退稿,那十年當中他寫了很多,長短篇都有,但乏人問津。不過,他對寫稿懷抱信心,那些年的寫作「是磨練」,他說,「退稿是對的,因為真的寫得不好」。但這一本卻擲地有聲,使他一夕成名,現在是成名作家了,感覺如何?

 

感覺很好。真的很好,這便是他長久渴望的,現在終於發生,一點都不算太遲。他從此以寫作作為人生志業,「要好好寫」,且已經在寫下一本,書名初訂為「他的名字叫亞鬧」,但只是初訂,內容絕不能透露,那是天機,在寫之前絕不能說。要說只跟一個人說,那人是她妹妹,他妹妹是他第一位讀者,也是提供意見的人,她有絕對的文學品味,他因此比別人更相信她的鑑賞力。這位好妹妹也一直督促他寫。

 

活得很平凡的小人物

 

現在他不但寫了,而且還在寫,比往常挪出更多時間寫。他不像他的同代德語作家,如1974年生的尤麗策(Juli Zeh),她關心的主題是現代社會的民主和自由,甚至現代社會倫理和秩序對人類的約制;而另一位70年生的女作家尤荻特.赫曼(Judith Hermann)則描述德國現代都會裡同一代人的冷漠及虛無;克里斯提安.卡赫特(Christian Kracht),66年生,年紀稍大施益堅幾歲,他仍受到戰敗社會的影響,主人翁永遠是失敗或墮落者;但以《丈量世界》名聞一時及全球賣出近二百萬冊的丹尼爾.凱爾曼則更年輕,他著重在描繪現代人生活的真實和虛矯,而投注在宏觀歷史的《丈量世界》說明他放眼世界的企圖。

 

施益堅完全不一樣,他以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作為小說人物,從平凡人的生活中,讓我們看到人類面臨人生命運的無奈和尊嚴。小說巧妙地以踏境節(Grenzgang)作為故事主軸,故事時間橫跨廿八年。踏境節是德國黑森邦小鎮的古老習俗,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傳統,每七年,當地人會穿上傳統服飾,前往踏境。為什麼踏境?相傳當時是當地人士宣示邊境主權的一種方式,告知鄰邦不容侵犯,沿革下來,每七年舉辦一次,是的,故事正是圍繞這個節慶而來,人們等待著七年一次的踏境節,踏境節經過他們,生活也經過他們。而人物心中亦有自己的踏境及不容侵犯之處。

 

施益堅為自己的家鄉貝登科夫而寫,他從小便喜歡踏境節,對故鄉充滿回憶和情感,寫完這本書,故鄉人對他更為尊敬,去年回家時,「許多人爭相上門要求簽名,還有人打電話來要求我去他們家簽名。」施的家人都以他為榮,小城只差沒頒給他榮譽市民的獎章,走在小城的路上,還有陌生人會向他詢問,「你那本小說寫的是不是我?」

 

這是一本德國人的鄉土文學?施益堅面露疑難之色,「這要看鄉土文學如何定義。」如果是大戰後,五十年代德國境內充斥的那種鄉土片(heitmat film),那些儘是歌頌家園之美的作品,他可不同意,在他的小說中,他既未美化鄉土人物,亦未醜化,他只是忠實地傳遞出那些人物自我處境的艱難和悲哀。

 

德國中產社會的無感和麻木

 

那些人物過著小小無謂的鄉下生活,離柏林、科隆或者慕尼黑都很遠,生命已走到中年,生活既無力乏味,也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但其實生活還過得去,沒人挨餓,也沒有人死亡,有的只是內心長期壓抑的不滿,有一天生氣起來,會憤怒地想把玻璃杯砸向惹人煩的鄰居窗口!

 

那些人只不過在追求著最後一點點夕陽西下前的榮光,那麼一點點的幸福感,雖則心裡也明白,即便如此,什麼也抓不住了,夕陽即將西下。施益堅小說裡的人物活得很平凡,最多也不過是上一次性愛俱樂部(Swinger Club),或者在一些時候會質疑自己到底活得勇不勇敢?

 

《邊境行走》說的也是德國中產社會的無感和麻木。除了踏境節的歡鬧和野外的行走,人物多半活在自家的客廳、臥室和浴室,不然便是網路,網路交友是普遍的,鄉村人和城市人都一樣。

 

對女性有精闢的著墨

 

施益堅在小說中大量描繪人物心理狀態,那些人物全都如此自覺,而作者的書寫又如此精準和緩慢,不得不令人想起法國大文豪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施益堅同樣也有令人欲罷不能的好文筆,且對女性有極為精闢的著墨。

 

為什麼能將女性心理描繪得如此細膩?原因是他的妹妹嗎?施益堅也不確定,他說,他曾在書寫前讀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對福樓拜描繪女性的功力大為佩服,但他的「女主角心態完全不同」。在《邊境行走》一書中,女主人翁的人生最大的悲劇便是她一直不知道人生可以是一場悲劇,而悲劇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任何人,包括像她一樣的平凡人。

 

但小說並不令人絕望,一點都不。小說只是令人清醒,令人回味,生活似乎正像七年一度的踏境節,一場永無止境的輪迴。

 

施益堅喜歡讀美國現代文學,包括菲利浦.羅斯(Philip Ross)和強納森.法蘭森(Jonathan Franzen)的作品,但是包括後者年紀都比他大,他不太讀同代人寫的東西,或者,那是因為他自己是一個老靈魂?對人世的看法有一定的成熟度。我問他,如果海明威一生的寫作主題是死亡,那麼你關心的主題會是什麼?

 

他終於像個德國人,或者說,終於像個嚴肅的作家那樣,想了很久後回答我:「我還不知道,我覺得我該再多寫幾本,才會清楚。」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故事,但他如此有才華,又有著常人沒有的紀律,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寫作,沒有人會懷疑,他遲早都會是大作家。

 

在《邊境行走》出版後,他已經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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