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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聯合報
趨勢教育基金會與日本東京大學中國文學研究室於本月合作舉辦「台日作家東京會議」。白先勇出席發表此文,作為承先;啟後則由台灣作家陳雪、駱以軍、伊格言、童偉格、王聰威、甘耀明、劉梓潔、楊富閔,與日本青年作家對話,特以此文與聯副讀者分享。(編者)
中國文學歷史的傳統,往往是文史不分,最經典的史學著作也是最精采的文學作品,例如《史記》、《漢書》。最有分量的文學傑作,常常含有深刻的歷史底蘊,例如我們的詩歌傳統,從屈原的〈離騷〉到杜甫的《秋興八首》都是以詩論史,在文學史上的扛鼎之作。我們的小說戲劇也常常仰賴恢弘的歷史架構而成為文史一體的鉅著,譬如小說中的《三國演義》,傳奇中的《長生殿》、《桃花扇》,這些作品都以朝代興衰歷史滄桑為主題。
我的短篇小說集《台北人》,是從1965年開始寫的,第一篇小說就是〈永遠的尹雪艷〉,在寫第一篇小說的時候我引用了唐朝詩人劉禹錫(772年-842年)的一首詩〈烏衣巷〉做為題跋。826年(唐敬宗寶曆二年),劉禹錫途經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寫了這一組有名的懷古詩篇,總名《金陵五題》。
〈烏衣巷〉──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首詩敘述中國歷史上一個改朝換代的重要事件,316年,中國北方由於五胡侵華,西晉滅亡。西晉的都城洛陽、長安被胡人焚燒擄掠,變成廢墟一片,大量的王公貴戚以及平民百姓流亡東渡,越過長江,定居建業(今南京)建立東晉(317年-420年)偏安南方,又繼續晉朝宗室近一百年。劉禹錫寫這首詩的時候,唐朝已經經過安祿山之亂,國勢漸漸走向衰微,詩人深有所感,以古喻今,寫下〈烏衣巷〉。詩中烏衣巷、朱雀橋都是東晉貴族子弟居住的地方,從前的繁華現在已剩野草遍開、夕陽西下的衰境。當時燕子飛入王導、謝安的豪宅家門,現在只能飛入尋常百姓家了。王導、謝安是東晉權高位重的宰相。這首詩既寫晉朝的興亡也暗示唐朝走向衰微的命運。
我當年念這首詩的時候,也深有感觸。我童年的時候,1946年中日戰後我曾短暫的住過南京,南京的文物歷史我也有所接觸,我記得去過中山陵、明孝陵、秦淮河,這些有名的古蹟構成我童年一部分的記憶,但很快不到四年間,國共內戰,國民政府便從南京遷到了台北,這段民國史讓我興起了由〈烏衣巷〉這首詩啟發的以古喻今的感慨,當年西晉東渡在建業(今南京)建立首都,國民政府由南京遷都到台北,這兩個事件有一種歷史的平行。
我現在回想《台北人》的第一篇,我就引用〈烏衣巷〉這首詩,可見得這首詩的涵義對我這部小說集有了主題式的指引。夏志清先生曾經說《台北人》本身就是一部民國史,因為這部小說集,民國史中一些重要的事件,像辛亥革命武昌起義、五四運動、中日戰爭、國共內戰統統包括了。
《台北人》中的歷史事件:
辛亥革命武昌起義──〈梁父吟〉
這篇小說是寫武昌起義幾位革命同志他們的生涯及命運。王孟養過世,翁樸元去祭悼他,回家後觸動了一連串的感想及回憶,追念他們當年驚天動地的革命豪情,但是因辛亥革命而成立的民國到了最後還是衰微了,這篇小說也可以說是對辛亥革命的一首輓詩。
小說中引了杜甫的一首〈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庭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
詩中的兩句「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寫當年代宗廣德二年吐蕃入侵唐朝京城長安,杜甫感時憂國寫下這首詩。杜甫以史論詩的作品,對我當年寫《台北人》的歷史架構有決定性的影響,其中提到〈梁父吟〉影射了諸葛亮,又牽涉到《三國演義》蜀漢的悲劇。〈梁父吟〉是漢樂府的一首輓歌,據說諸葛亮好詠〈梁父吟〉,諸葛武侯一心恢復漢室,終究功虧一簣。
五四運動──〈冬夜〉
余欽磊與吳柱國當年是五四運動時代的學生領袖,曾經領導學生運動,抗議巴黎和會,火燒趙家樓。現在兩人已經進入暮年,余欽磊在台灣的大學教書,不很得志。吳柱國已經是名滿天下的歷史學家,兩人在台北重逢,回想當年年輕時充滿理想熱情的日子,悲歡交集不勝唏噓。五四時代,他們的兩句標誌性的口號「德先生、賽先生」,也就是民主與科學,事實上一直沒有實現,可以說是對五四時代的一種追悼,這篇小說寫的也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冬夜。
抗戰──〈歲除〉
中日戰爭(1937-1945年)中「台兒莊之役」是關鍵性的一戰,中國軍隊首次擊敗入侵日軍,賴鳴昇是「台兒莊之役」中的抗戰英雄,現在到了台灣,落魄潦倒淪落為一個軍隊中的伙伕頭。大年夜賴鳴昇到軍中同袍劉營長家去吃年夜飯,其中也有年輕軍官參加,小夥子對「台兒莊之役」以及賴鳴昇當年英雄事蹟懵然不知,賴鳴昇滿腹牢騷,喝得酩酊大醉,這是一篇過氣英雄的悲劇。
國共內戰──〈國葬〉
在李浩雲將軍的喪禮上,他的隨從老副官秦義方來參加祭禱,秦義方見到了幾位李浩雲將軍的老部下,他們在國共內戰中被打敗了,失去了兵力與軍權,其中一位劉行奇將軍遁入空門。秦義方在送葬的路途上,回憶當年抗戰勝利,他隨著李浩雲將軍還都南京到中山陵去謁陵的盛況,今昔之比不勝感慨。
我的一位朋友戲劇家聶光炎先生這樣評論我的著作:《台北人》是用文學來寫歷史滄桑,《父親與民國》是用歷史來寫歷史的滄桑。《父親與民國》是我最近寫成的一部父親的傳記,也是一段民國史,所以可以說這部傳記也是我那部小說的歷史註解。這兩本著作,也就延續了中國文史不分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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