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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石/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的雙胞胎命運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皇冠文化出版《雙生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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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名:雙生石 Cutting for Stone
作者:亞伯拉罕.佛吉斯
出版日期:2010/9/27
出版社: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譯者:呂玉嬋

 
 
內容介紹:

個性內向卻醫術精湛的英籍外科醫生湯瑪斯.石東,和暗戀著他的美麗印度籍修女瑪莉.佩禮斯,同在衣索比亞「失迷醫院」行醫。佩禮斯是石東無可取代的助手,然而出於石東孤僻害羞的個性,以及佩禮斯聖修女的身分,石東一直不敢承認佩禮斯是他唯一心愛的女人。直到有一天,佩禮斯沒有出現在手術室,石東去找她時,赫然發現佩禮斯快要生孩子了!?

 

當時醫院婦產科賀瑪醫生恰好不在,石東只好硬著頭皮上陣,誰知接生過程非常不順利,當賀瑪趕回來時,只來得及拯救肚子裡的連體雙胞胎。醫院裡所有人都認為石東是這對兄弟的父親,但石東自己卻不知道佩禮斯是何時懷孕的、那又是誰的孩子。不過對他而言這些都不重要,目睹愛人死去,令崩潰的他轉身逃出醫院,再也沒有回來。

 

此後,由接生雙胞胎並且幫他們從連體到分離的賀瑪醫生,與同事高思一同擔下父母之職。賀瑪為兩人取名為瑪利詠和濕婆。「濕瑪雙胞胎」感情非常好,但瑪利詠像正常的同齡男生愛講話,濕婆卻從未開口說過話;瑪利詠必須要用功念書,考試才能過關,濕婆則完全是個天才。在賀瑪和高思的影響之下,兄弟倆都對醫學很有興趣,瑪利詠以進入醫學系為目標,而濕婆只想把高中讀完,當賀瑪的助手。

 

賀瑪家除兄弟倆,還有一個同年的女傭之女珍妮特,三人從小一起長大。進入青春期後,瑪利詠像同齡男生一樣開始對性產生好奇心,但僅止於好奇,因為他一直愛著珍妮特,決定把自己和她的第一次保留到兩人結婚那天。沒想到,某天三人一起讀書的時候,濕婆談起他的初次性經驗,瑪利詠聽不下去,藉故溜出去,回來時卻被珍妮特的母親指控他奪走了女兒的童貞!心痛已極的瑪利詠百口莫辯,只有他和珍妮特才知道──那是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弟弟做的!最後,珍妮特的母親自殺了!從此以後,三人漸行漸遠。濕婆仍一如往常地態度漠然,而如願考入醫學系的瑪利詠卻在學業即將完成時,受到參加游擊隊的珍妮特牽連,被迫逃離家鄉,遠赴美國。

 

瑪利詠從實習醫生開始熬起,不願再與濕瑪有關聯。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他竟然見到從未謀面的生父湯瑪斯‧石東!此時,父親已經是享譽全美的肝臟移植權威。面對這個自己拒絕思念、但又深怕遺忘的人,激動的瑪利詠突然想起家鄉的濕婆。此時此刻,他需要濕婆在這裡,需要他那一如往常的冷靜與漠然……

 

新書內容搶先看:

 

濕婆神之舞

 

我們──兩個無名的嬰孩,乍到人世,沒有呼吸。多數的新生兒以尖銳刺耳的嚎啕迎接子宮外的人生,而我們吟唱的是再悲傷不過的曲調:死產嬰兒那曲無聲頌歌。我們的手臂不去抱胸,手掌沒有握拳,反而像兩條受傷的鰈魚,鬆垮而綿軟。

我們的出生是則傳奇故事: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母親是修女,分娩後喪命,生父不詳,雖然很不可思議,不過應該是湯瑪斯.石東。傳奇的內容越來越長,經由歲月而成熟,在重述的過程中,新的細節又出現。不過,在五十年後回顧這一切,我知道還有細節不明之處。

母親難產之際,矛柄從我們唯一的自然出口朝弟弟直來,我把弟弟拖回子宮,讓他免於受到傷害。攻擊停止了。然後,我記得,我相信我是記得的──我記得朦朦朧朧的聲響,外頭有拉扯拉鋸的動作。救星來了,我記得刺眼的強光,還有強健的手指在拖拉我。黑暗與沉靜破碎了,外邊的喧鬧震耳欲聾,吵得我險些錯過了我們身體分開的那一剎那,連結我與濕婆頭顱的韌帶掉落的那一瞬間。分離帶來的震驚依舊餘波盪漾,就算是現在,我最常想起的不是我停止呼吸躺在銅盆裡動也不動,誕生到這人世卻沒有一絲的生氣。我只會想起我與濕婆的分離。還是回到傳奇故事上吧:

實習護士把兩個死產兒擺到裝胎盤用的銅盆裡,拎著盆子走到窗邊。她在分娩病歷上加了一條紀錄:連○嬰,頭部相連,已經分開。

雙胞胎面對面躺著,感覺盆子如電流般貼著肌膚。在病歷上,實習護士用「蒼白窒息」來形容他們死灰般的無血色。

片刻之前,太陽像舞台燈照亮手術房,此時陽光對準了盆子。

銅片散發出橘光,它的分子激烈活動,生命之氣透過嬰兒半透明的肌膚,滲入軟弱無力的肉體。

 

賀瑪鉗住子宮動脈。「快、快,快一點!」她真想啪一聲打在石東的額頭上,而不是只能敲他的手指關節。

賀瑪順著石東的目光望向瑪莉.佩禮斯修女的頭,麻醉師想再找一條血管,於是用力拖拉修女的手臂,她的頭就像破布娃娃上下搖晃。院長含著淚,沉迷在悲傷中,輕輕撫摸著瑪莉.佩禮斯修女的另一隻手。

賀瑪自豪在十萬火急的情況下也能有條不紊,保持冷靜,現在竟然在等候時吞聲飲泣。她右手手心朝下探入瑪莉.佩禮斯修女的腹部,壓在脊椎上,等候主動脈跳動,等待手指感受到一陣拍打。她忘不了,自己正在盡力使之起死回生的是親愛的修女的心臟;她忘不了,修女的生命一點一滴地在流逝。兩個在異鄉的印度女人早已建立起互信、互賴的情誼。她們的記憶中有同樣的山川景色,她們因此成了姊妹,成了一家人。賀瑪目睹這個妹妹的兩隻手發青,指甲床透出黑影,皮膚失去了光澤。這是屍體的手,院長垂首握住這隻手,看似已經睡著了。

在正常情況下,賀瑪已經不抱希望,現在她則繼續期待守候。過了大半天,她才鼓起勇氣,以破啞的聲音說:「不用再做了,我們沒能保住她。」

 

會呼吸的嬰兒從銅器上凝視外面的世界,以浮腫的新生兒眼睛觀察房間,想了解周遭環境。

大家認定是孩子父親的男子站在那裡,這樣高大結實的白人,站在屬於他的手術間,竟然顯得手足無措。這個做父親的剝下手套,雙手由於殘留的滑石粉而異常灰白,手指緊扣在一起,那手勢像外科醫生、像牧師、像懺悔的人。他的藍眼深陷在眼窩中,眉稜原本讓他流露熱切的神情,這天卻使他看起來遲鈍。大斧狀的鼻骨從陰暗處聳出,這樣的尖鼻與職業相襯,嘴唇薄而直,猶如直尺畫出的。的確,他臉上刻滿直線菱角,集中到柳葉刀狀下頦上的一點,這張臉猶如一塊花崗方塊雕刻而出。頭髮從自幼就有的分線右分,梳子將每一個髮囊順得服服貼貼的,該偏哪個方向都一清二楚。頭頂則剪得參差不齊,彷彿他說了「後面兩邊理一理」,剪好之後,便不顧理髮師的抗議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樣一張執拗堅決的臉,如果拿一付小型望遠鏡貼在眼睛上,再繫條馬尾,非常適合站在英國軍艦的甲板上。當然,在甲板上不會有淚水撲簌簌滑落臉頰。

 

良久之後,他總算抬起頭,露出彷彿是首度觀察的神色,他的目光落到雙胞胎身上。雙胞胎已經不在銅製的寶座裡,此時石東看到的是橘色光暈籠罩著兩個小男孩,不知為何,兩個孩子是活著的,眼睛明亮,一個孩子似乎在端詳他,第二個則與第一個一樣是粉紅的。

「啊,不對,不對,不對,」他以悲苦的口吻說:「不對,那不是我要求的奇蹟!」

賀瑪已經確認兩個男孩四肢能伸能屈,皆無鬥雞眼,聽覺、視力看來也無礙。「湯瑪斯。」她喊了一聲,朝石東走去,他卻往後畏縮,轉過身去不肯看。

她以為自己熟悉這個男人,都當了七年的同事了,而今他拱著背站在那裡,彷彿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

她對自己說,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創痛,儘管她對他感到憤慨,他悲傷羞愧的程度卻打動了她。她心想,這麼多年來,他和修女是完美的一對,這一點大家都看在眼裡,也許如果我們鼓勵鼓勵他們,事情可能得以更進一步發展。我不是總看見修女幫忙他動手術,處理他的手稿,在門診中心替他作筆記嗎?為什麼我以為事情就只能這樣呢?我應該把手伸過去,在我家的餐桌上打他一巴掌,我應該罵醒他:看看這個女人怎麼對你!看看她多愛你,跟她求婚!把她娶回家,讓她放棄神職,要她違背誓言。很明顯,她的第一個誓言是要和你訂下的!而我沒有這麼做,湯瑪斯,我沒有這麼做,因為我們全都認定你沒有其他的能耐,誰知道你的內心埋藏了如此熱烈的情感?我現在知道了,沒錯,我們現在有這兩個孩子證明你內心的情感。

懷裡兩個襁褓的嬰兒敦促賀瑪往前走,畢竟他們是石東的孩子。雖然她如此以為,不過心裡依然與自己的懷疑在拉扯。石東不會否認這個事實吧!此刻她不能退後,她必須強行提出這個問題,不然還有誰能代表這兩個孩子發言呢?石東是個傻瓜,失去了世上唯一注定屬於他的女人,然而他得到兩個兒子。

她再靠過去。

「我們該給小寶寶取什麼名字好?」她察覺到自己聲音中的猶疑。

石東看似沒聽到,賀瑪頓了一頓,重複這個問題。

石東拿下巴對著她,彷彿表示她想取什麼名字都好。「行行好,把他們抱走,不要讓我看到。」他的語氣極為溫柔。

他繼續背對著新生兒,又一次凝望瑪莉.佩禮斯修女,因而沒有注意到這句話像熱油往賀瑪身上潑去,沒看到她眼中噴出的憤怒火焰。賀瑪將誤解他的意向,他也將曲解她的意圖。

石東想跑開,可是他躲避的不是孩子,不是責任。他之所以不理會這兩個嬰孩,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是種神秘,他們不可能存在。他只能把心放在瑪莉.佩禮斯修女身上,他只能去想她如何隱瞞懷孕一事,等候……天曉得她是要等候什麼。要回答賀瑪的問題很簡單,石東只消說:為什麼問我呢?我對這件事情的了解並不比妳多。只是有分肯定像大釘子卡在他的內心,他知道這事是他所為,縱然他完全想不起來何以、何時、何地。

瑪莉.佩禮斯修女生下懷胎的兩個生命,躺在那裡,死了,好像這就是她來人間一趟的唯一目的。院長已經放下她的眼皮,然而她不肯瞑目,那半張半闔的眼皮,那視而不見的目光,重複提醒她長眠的事實。

石東看她最後一眼。他不想記得她身為修女的模樣、她擔任他助理的模樣,他要記得她是那個他早該承認深愛的女子,他早該關心的女子,他早該迎娶的女子。他希望將這劌目鉥心的遺體畫面烙印在腦海中。他,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他用工作勉強走出人生一條路,這是他唯一覺得自己完整的舞台,是他唯一必須為瑪莉.佩禮斯修女所做的,在這一瞬間,工作卻辜負了他。

見到她的傷處,他滿面羞愧。傷口將不會癒合,傷疤不會在她身上出現、變硬、褪去。是他將背負這個傷疤,背負這個傷疤走出開刀房。他只了解一種生存之道,而為此他付出了代價。然而,倘若她開口問,他樂意為她而改變,他會改變的。要是她當初就明白那該有多好。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他轉身準備再次離去前,環顧四下,好像要將這個他磨練提升手藝的地方封死在記憶中,他配合自己的需要配置這間手術房,曾以為這是自己真正的家。他仔細把每一吋空間看了一回,因為他明白從此不會再歸來。他發現賀瑪還站在身後,吃了一驚,見到她懷裡包在襁褓中的孩子,再次感覺惶恐而畏縮。

「石東,好好想想,」賀瑪說:「你不想理我沒關係,因為我對你沒用,可是不要避開這兩個孩子。我不會再問你第二次。」

賀瑪托高兩個沉沉的生命,等著石東抱過去。石東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他想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想把一切都告訴她。賀瑪在石東眼底看到痛苦與迷惘,卻沒有看見他願意承認小娃娃與他有所關聯。他的語氣像是頭部剛遭到撞擊的人。「賀瑪,我不知道是誰……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瑪莉為什麼死了。」

賀瑪還在等,他拐彎抹角不說實話,假如她等下去,也許他會說出實話。她想揪住他的耳朵,把實話從他口中搖出來。

終於,石東正視她的注視,只是不願低頭看看嬰兒,而他的話不是賀瑪想聽的。「賀瑪,我不想要看見他們,永遠都不想。」

賀瑪最後一根自制的弦斷了,她為孩子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太可惡了,他好像以為只有他因為這件事情而有所損失。

「湯瑪斯,你說什麼?」

他肯定知道戰火剛剛已經點燃了。

「他們害死了她,」他說:「我不想看見他們。」

賀瑪心想:所以就是這樣囉?我們就這樣離開對方的生命?雙胞胎在她懷中發出低低的嚶泣。

「那他們是誰的?他們不是你的?所以也不是你害死她的囉?」

他痛苦地張開口,無言以對,於是轉身要走。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石東,是你害死她的!」賀瑪扯開嗓門,把其他聲響都蓋過去。這些字一個個刺中石東,他怕得癟癟縮縮,看得賀瑪好不得意。她不憐憫,對一個不敢聲稱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男人,她不憐憫。石東用力推開旋轉門,門發出尖銳的抗議。

「石東,是你害死她的!」賀瑪在他身後大喊:「這是你的孩子!」

 

 

章標:〈父親之罪孽〉

 

 

假如「濕瑪雙胞胎」是從陰道生出來(不可能的事,因為我們的頭顱相連),那麼濕婆的頭會先出來,他會第一個出生,成了雙胞胎的哥哥。不過剖腹生產手術顛倒了自然生產順序,第一個呼吸的人變成是我,我提早出生幾秒鐘,並且成了「濕瑪雙胞胎」的發言人。

我們,合稱「雙胞胎」,有名的不光我們的兄弟裝,還有以驚險速度蹦蹦跳跳的行為。不過我們永遠行動一致,像隻四腿獸,而且只知道一條從甲地到乙地的路徑。當「濕瑪雙胞胎」不得不走路時,他們用手臂環扣對方的肩膀,說是走路,其實是小跑步,當我們還不知道有兩人三腳這種競賽時,就已經得過冠軍了。我們坐下時合坐一張椅子,覺得沒有道理占據兩張。我們還一起上廁所哩,對著瓷製的馬桶噴出兩道穢物。回過頭想想,旁人把我們看成共同體,你可以說我們自己也要負上幾分責任。

叫雙胞胎進來吃晚飯了。

哥哥弟弟,洗澡時間到囉!

濕瑪,晚上想吃義大利麵還是酸麵餅配咖哩?

「你」或「你的」絕對不是單指我們其中一人。我們回答問題,也不會有人在乎是哪一個人開口,其中一個人的答案就是雙胞胎兩人的答案。

也許大人相信,濕婆──我那忙碌勤奮的弟弟,天生就寡言少語。他堅持戴著踝環,假如能把踝環的叮噹聲當成他在說話,那麼濕婆是個饒舌鬼,只有上學時,塞在襪裡的小鈴鐺的噹噹聲被壓抑了,他才會沉默下來。也許大人相信我從來不讓濕婆有太多說話的機會(這倒是真的),不過沒有人想叫我閉嘴。直到兩年過去,大人才完全明白,濕婆已經不再開口說話了。

 

在嬰兒時期,大人以為濕婆比較脆弱,因為賀瑪救了我們之前,石東本來想夾碎他的頭骨。不過,濕婆準時抵達發育過程中的每一個里程碑,我會仰頭時,他跟著仰頭,該要會爬的時候,他就會爬了,也在恰當的時候喊出「媽媽」和「高思」。十一個月大時,我們雙雙決定要站起來走路,賀瑪和高思的心頭疑慮消除了。據賀瑪的說法,我們踏出人生第一步後沒幾天就忘了怎麼走路,因為我們發現了奔跑的方式。起碼到四歲時,濕婆在必要時還會開口,從此之後,則悄悄收藏起他的話語。

我得趕緊說,該笑該哭的時候,濕婆還是會笑會哭,我尖聲叫嚷,他往往也露出準備要說話的樣子,冷不防以踝環的聲響打斷我,洗澡時也以雄壯的歌聲跟我一起啦啦啦。可是他不需要實際的言語。他閱讀無礙,卻不願意唸出聲來。他看一眼龐大的數字,就能做完加減計算,馬上寫出答案,而我還計算進位,算算手指有幾根。他常常用潦草的筆跡抄筆記,有的寫給自己看,有的寫給別人看,到處都留下鳥糞似的筆記。他的圖畫畫得很好,可是畫在奇怪無比的地方,像是硬紙箱或紙袋後面。

珍妮特和我掩護了濕婆不說話的事實。我不是特意這麼做的,假如說我太愛說話,那是因為我覺得濕瑪雙胞胎需要這樣的輸出管道。當然,我跟濕婆的溝通沒有問題。一大清早,濕婆的踝環搖晃,鏘噹表示「瑪利詠,你醒了嗎?」,叮鏘是「該起床了」。他用頭磨擦我的頭,那表示「貪睡鬼,起床囉」。我們其中一個只要想到一個動作,另一個人很可能就會起身做好了。

發現濕婆停止說話的是學校裡的嘉瑞蒂老師。我們就讀鹿鳴城鄉學校。為什麼不去讀亂哄哄的公立學校呢?如果我們在那裡就讀,全校大概只有我們不是本地的孩子,可能成為鞋子不只一雙、家裡有自來水和室內抽水馬桶的少數學生。賀瑪與高思認為,他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送我們去唸英國僑民開辦的鹿鳴學校。

有一天,我發燒留在家裡沒去上學,學校放學後,導師嘉瑞蒂老師打電話給賀瑪和高思。在她的印象中,我們是可愛的石東雙胞胎,一對髮色深而眼睛明亮的迷人男孩,穿著、打扮都一個模樣,我們開心唱歌、跑跳、畫畫、鼓掌,在她的課堂上吱吱喳喳愛講話。我留在家裡的那一天,濕婆跑跑跳跳、畫畫鼓掌,就是半聲也不吭,被點到名時,不願意說話,或者不會說話。

賀瑪一開始不信,把責任怪到嘉瑞蒂老師頭上,接著自責起來。她去圖書館借了許多作家的書,每天晚上,她和高思輪流唸書給我們聽,相信偉大的文學作品能刺激濕婆,讓他終究開口說話。連我們睡了,他們還是繼續朗讀,因為賀瑪相信人可以經由潛意識學習知識。他們曾經擔心濕婆出生後能否存活,現在則憂慮碰過他腦袋的過時產科器械是否留下了影響。能誘發說話的方法,他們無一不曾嘗試過。

濕婆還是不說話。

 

我們剛滿八歲不久,有天放學回家,發現賀瑪在餐廳掛起一面黑板。她站在那裡,準備好粉筆,我們各自的位子上放了一本《貝克漢教你輕鬆寫筆書》。她眼中透出狂熱的神情。每本書上有枝發亮的簇新百利金筆,這款鋼筆是每個學生的夢想,新奇得不得了。

濕婆已經在撥弄他的貝利加諾筆。珍妮特一句話也沒說,面對這些事情,她的立場很微妙。

我杵著不動。我不相信賀瑪的積極行為會有什麼用處,內疚會鼓勵正直的行為,不過往往不是正確的行為。更何況我早有了計畫,準備替火柴盒小汽車辦一次特別的遊行,就在屋子旁的低矮河堤上,我已經挖好一條迂迴的小徑了,她怎麼就挑了這個節骨眼。

「為什麼我們不能出去玩?我不想要寫字。」我說。

賀瑪緊緊抿著嘴,看起來不是在思考我說的話,而是我這個人,我的固執。至少在潛意識中,她是把濕婆的問題怪在我頭上,她認為我、甚至珍妮特的多嘴饒舌,才讓人沒有發現濕婆的緘默。

「說你自己的意見就好,瑪利詠。」她說。

「我是啊,為什麼我們……為什麼我不能去玩?」

濕婆已經把筆蕊裝好了。

「為什麼?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們學校只會讓你們玩耍,我必須讓你們真正學到東西,來,給我坐下,瑪利詠!」

珍妮特靜靜坐下來。

「不要,」我說:「不公平,而且這樣也幫不了濕婆。」

「瑪利詠,不要等到我扭你的耳朵──」

「他不想講就不會講!」我大吼。

講了這句話後,我便衝了出去。

弟弟應該跟在我身邊跑的,我覺得那裡有片空白。

 

我返回小屋面對懲罰。屋裡傳出樂聲,這沒什麼,不過我看到了賀瑪帶著珍妮特和濕婆在跳舞,三人都套上跳舞用的踝環。他們把餐桌移到牆邊,手鼓爽快的鼕鼕聲,傳統印度音樂為他們打節拍。賀瑪把紗麗捲起來,在兩腿間打了個環綁緊。我不在的期間,她教了濕婆和珍妮特一組複雜的舞步,每一回他們腳跟擊地,踝環便錚錚作響。我看了心好痛。

濕婆、珍妮特和我,我們幾乎是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珍妮特晚了半步,跟我們隔了一層肚皮,但是她趕上了我們)。我們還在學走路時,大方地交換奶瓶和奶嘴,賀瑪見了驚慌失措。濕婆常常跳進水桶、水坑或滿水的壕溝裡,大人怕他淹死,嚇都嚇壞了。我們第一次看馬戲表演,我們第一次看午場戲劇,我們第一次看見死屍──我們並肩抵達了這些里程碑。我們在我們的樹屋把傷口結痂摳到裡面的紅肉跑出來,然後我們發下狠誓,我們「三撿客」會同心齊力,誰也不能加入我們。

現在,我們來到了另一個「第一次」:分離。我站在外頭,旁觀裡面的活動。賀瑪的氣已經消了,示意我加入他們,就算她原本打算懲罰我,也許從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已經受到責罰了。

戴上踝環的珍妮特顯得更有女人味,更具女孩樣,而不是我熟知的那個野丫頭。那種事情,我從來沒有多想過,我們一起玩遊戲,她就像別的男孩一樣。現在她在跳舞,慢了人家一拍,拚命想要跟上,儘管如此,姿態還是優雅的,異常地優雅,彷彿踝環打開了她所擁有的這分特質。她忽略了信號,她笨拙地轉身,這都無所謂,我忍不住注意到,她轉瞬之間變得渾身散發出少女的氣息。

我的孿生兄弟拍拍到位,我看得出來,他學舞學得很快。他習慣抬高下巴,好似害怕不抬起來,頂在頭上的鬈髮就會散落,這姿態讓他看起來更高,比我更筆直,他那種癖性在跳舞時更加誇張。濕婆興奮時,虹膜會從棕色轉成藍色,而當他的腳跟與賀瑪的腳跟同時頓地,配合她每一次的身體下傾、每一回的手臂揮舞,虹膜就出現了那樣的變化。那樣子就像他的踝環正在左右他的移動,為了模仿賀瑪的踝環的聲音,他的身體出現了必要的姿態。我注視這個瘦削柔軟的身軀,彷彿頭一回見到這個人。

弟弟可以靠記憶力畫出任何東西,可以輕輕鬆鬆在腦海中運算龐大的數目,而現在又找出了新的移動工具與精神語言,讓他能表達意志,讓他能與我分離。我不想加入,我相信我會看起來手腳笨拙。我覺得好嫉妒,那心情簡直就像我是個殘障的孩子,是不能而非不願去加入。

「叛徒。」我壓著嗓子罵濕婆。

他聽見我了,他的耳朵沒有問題,即使我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話,他也知道我說了什麼。

我的孿生兄弟,我的連頭夥伴──他滑步而去,眼神轉向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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