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udn.com/2013/7/29/NEWS/READING/X5/805822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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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小旋風專輯3之1:小旋風 一個人的小確幸實幸也,一群人的小確幸就是鬼的狂歡了。我們都希望自己的小確幸最小最確最特別…… 這些年,台灣冒出許多冠以「微」字或「小」字的新名詞,例如微電影、微旅行、微小說、微革命、小確幸、小清新。各式微小之物孳乳成一系譜,彷彿列隊出現,在它們的包圍下你我都成了不用進擊的巨人。 微文化來源:大陸微革命輸台? 循其原本,台灣的微文化來源不是別人,正是與我們共享部分文化脈絡的對岸。微小系譜早在犯台之前,便已席捲大陸。首先必須一提的是微革命。中國《新周刊》 在2010年一月以微革命為封面概念,指透過微博、Twitter等微網誌社群,散發一張照片、一則短文或短片推動的訊息傳播方式革命。看似微小卻便捷的 微網誌,讓任何人只要擁有手機或電腦便能煽起燎原風火。值得注意的是,微革命在對岸有其生成語境,因為無法大張旗鼓地號召公民力量,而化整為零,以個別突 破的方式推動國民思維與社會變革。在此語境中,微革命這個詞的著眼點是:「微」博帶來的一場訊息傳播「革命」。然而隔年台灣雅虎奇摩發起的「青年微革命不 要停」活動,打出「揪網友,一起讓台灣更好」的口號,網站收集網友不滿或想革命的議題,再經由投票方式選出,最後由網站交由主管機關處理,並與新聞台合作 追蹤進度。微字在此變成了形容詞,而將微革命定義為「微小的革命」。微革命由大陸至島,似乎有了變調。微革命的精神是不倚靠主流媒體,單憑化整為零、自發 性的公民力量,正如同《新周刊》所言:「微,是個體被看見。」但入口網站成為一個整合性的平台再度「化零為整」,個體是被看見,還是被收編?照理,台灣不 乏公民發聲的管道,嫁接對岸語境下的微革命,是否僅是網站的噱頭罷了。微革命下放訊息傳播的火種,重新定義主流與個體之間不對等的權力位置,但究其實,微 革命的成效仍未可知:微革命是蜉蝣撼大樹的典範,還是大樹施捨給蜉蝣的一點革命體驗秀? 微革命的輸台,乃至變調,也顯示這個在地理上不可免的鄰居,對我們的影響力遠較過去所想像的來得驚人。在我們的時代,太平洋沒加蓋,底下還有光纖網路將兩 岸交織成一幅本不對稱但花色漸齊一的地氈。2011年由《旺報》、《廈門商報》、新浪網主辦的「海峽兩岸年度漢字評選」選出的年度漢字,正是「微」字。是 誰在努力編織這個花色齊一的地氈,答案見微知著。卻除變調的微革命,諸如微電影、微小說等詞彙也是對岸傳入的結果,這場因移動通訊裝置興起的微文化,究竟 是文化的再精緻,抑或不過是被精緻包裝後的平庸化?顯然是值得探究的問題。欲找出答案,首要之務是撥開籠罩其上的微小迷霧:在被冠上微某某小某某之前,它 們的原貌是什麼?答案可能會教人失望。就目前可考的資料與算得上數的歷史記憶顯示,這群微小事物大抵不過是換句話說下的產物。 微電影的高潮,也是它的反高潮 微電影指的是數分鐘的劇情「短片」,然而這句話本身就很多餘地透露了:既然它本來就是短片,為何要另起「微電影」這個名字?網路上對於微電影似是而非的定 義正顯示著它的可疑來歷。事實上,微電影並不令人陌生,在改了一個奇怪的名字以前,它叫作短片;在部分看起來像廣告的微電影進犯我們的視域以前,它叫作劇 情式廣告。七年級中段以前的人,翻閱腦海中蒙塵的檔案,會看到一部1998年由和信電訊推出的「安琪與琳達」廣告,它與我們最常見的微電影形態其實沒有多 大分別。事實上,2010年於大陸推出時號稱首部微電影的《一觸即發》,就是凱迪拉克砸大錢的廣告。到了2011年,由於中國官方針對電視節目祭出限制, 使得廣告主及製作者不得不將觸手轉移到更加開放的網路影音平台,促使了更多微電影真廣告的誕生。 到此,微電影被迫以真面目示人了。它雖被冠上個微字,實則被賦予了更大的商業算計與訊息交換;被期待著以低於電影的成本,回收高於電影所能達到的利益。台 灣許多公家機關紛紛推出名為微電影、骨子裡實乃政令宣導的短片,正是瞄準於此。儘管它們在YouTube上的點閱率讓你懷疑這樣真的有把錢花在刀口上嗎? 微電影的高潮,也是它的反高潮,觀眾在摸清微電影的本質後,或許便難以再投入微電影這種說故事的方式。有時你會想起曾有個年代,不僅體液清新如花露,電影 也還是電影,廣告也還是廣告,政令宣傳就只是無聊政令宣傳而不是無聊的微電影。 微旅行並非新玩意 稍晚出現的微旅行,細究源頭,應是出自台北市觀光局2011年推出的《臺北微旅行》一書,這個詞被賦予輕盈無負擔、不必勞心勞力、一人也能成行的旅行內 涵。儘管有著上述美德,微旅行並非什麼新玩意。早於這個詞被發明之前,島民便已「一日遊」的形式實踐多年了。看到官方主導這個詞的誕生,很難不與推廣郊區 旅遊作聯想。微旅行的意義,說穿了就是一趟沒錢出國的旅行。當然,在旅遊打工能被換句話說成青年壯遊的時代,你也就不會太意外了。 微小說是振奮文心的良藥嗎? 微小說究竟是振奮文心的良藥,還是內容不限於笑話的奇摩笑話?回到它的孕育之處來看,或許可見端倪。微小說最初的發源地是對岸微博(台灣則在2012年出 版了一本乾脆就叫作《微小說》的微小說集),約在2010年成為一個新詞,專門指涉一百四十字以內(正是一則微博的最大字數)的微博創作。微小說受制於一 百四十字的篇幅,幾乎沒有鋪陳故事的空間──就算在字數內鋪陳,也沒有多餘的餘裕轉圜──於是改以出人意料的結尾震懾讀者,像小小的倒鉤魚鉤,盡可能(但 未必真正成功地)勾住讀者的一小片心頭肉。可以說,微小說是只有情節的小說。 微小說在字數上的要求(或者說不要求),讓人想起極短篇小說,只是後者尚能給予作者兩千字上下的空間,但就出人意料的結尾這點上,二者皆同。那麼一個只有 情節的小說仍稱得上是小說嗎?可以想見的是,隨著字數的減少,文字的推敲在此更像是一場隨機的撞擊實驗:如何將一個詞與另一個詞衝撞出最大的力道;將一個 詞與一個詞並列,給人最大的驚嚇效果。雖然批評家常以某文學作品極具實驗性,作為對該作品的讚彈(通常是被偽裝讚的「彈」),但微小說很可能是一場規模巨 大卻無人在意成果的實驗,有大量的試驗者(任何人、任何平台都可以寫,都可以成為實驗場所),最後卻只有極少數人記得這場實驗:啊,我曾讀過這樣的一個故 事…… 小清新最初指的是一種音樂風格 由微到小,又有不同。小清新最初指的是一種音樂風格,接近Indie Pop,例如陳綺貞的音樂。各式小XX,似乎被賦予了抵擋主流,在自我小世界生滅的意涵。既是小世界,就無需太多同行者,如此也有種風流自賞的孤高性格。 問題是,當各式小XX有了不小的追隨者,其魅力安在?小確幸是一例。 如果小確幸讓你頭皮發麻,想想它來自村上春樹或許會變得不那麼惱人。在村上的脈絡裡,指的是生活中足以讓人滿足的小事物,諸如跑完步的冰涼啤酒、逛二手唱 片行巧遇想要的唱片。看起來,小確幸確實是值得效法的生活態度,在大而殘破的現代生活中覓得一些專屬的小物語是不錯的,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想在臉書上看見 別人的小確幸。不以確幸之小而不知足是一種良好的生活態度,但無限放大到每天的動態就顯得矯氣了。這也隱約透露出一個古怪的邏輯:一個人的小確幸實幸也, 一群人的小確幸就是鬼的狂歡了。我們都希望自己的小確幸最小最確最特別。 儘管無多大新意,但我們仍需要它 細究這些微小詞語的來歷,會發現並不令人陌生,它們是廣告商或媒體換句話說式的話術攻擊。真正的問題是:為何我們願意使用它?──好吧,也許不包括你── 為何你的朋友願意使用它?為何你的朋友會把它當作一個可愛的詞,當作搔搔生活癢處的小小不求人?如果一下子拉高到當代人的「感覺結構」來看(是的,我也用 這熱門學術詞彙來代換另一個詞),微文化是我們對於「瑣碎」的回應。城市中人不連續的時間感,例如搭捷運──自漫長人生中被切割出短短十來分鐘──的時 間,正好拿來看場微電影或微小說;周間加班勞心勞力,周末只想來場輕質的微旅行,想來也是合情合理。就心理層面而言,生活中無處不在的隙罅正好給了小東西 灌注的空間,因為生活大事中要負擔的實在太多了,我們只好在其他小地方的負擔上選擇Cost down。我們或許很難想像一名住在鄉間的農夫,說他要去隔壁部落微旅行,或是在務農閒暇之餘滑滑手機看微電影微小說。這些微小事物之於我們,儘管無多大 新意,但我們仍需要它。 像是舊的戀人,周而復始地還魂。 【2013/07/29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