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 在 的 我

竇加家族的畫像，沒有停止在父、祖輩，父祖輩的肖像像是「追憶似水年華」，然而他的家族故事一直延續到同一輩的姊妹身上。

竇加最鍾愛的一位妹妹泰蕾絲（Th│r┄se），1863年嫁給了與姑母同一公爵家族的表哥艾蒙多˙莫比里（Edmondo Morbilli）。竇加家族的故事愈來愈像《紅樓夢》，家族在近親間維持貴族聯姻，權力、爵位、封號、莊園、財富，錯綜複雜，像一個解不開的魔咒。

家族近親聯姻，竇加在肖像的描繪裡，注入愈來愈多人物內在情緒與命運的觀察。

這件現藏波斯頓美術館的肖像畫，無疑是他前期作品中的傑作。畫中主要人物是他妹妹，他正面凝視貴族血緣家族自己這一代的人物，不再是為家族肖像尋根，不再是「回憶」，妹妹臉上為何如此的驚愕、茫然？竇加捕捉著那幽微不可解的表情，不再家族是回憶，是如此真實眼前的現實。

我曾經在這張畫前凝視許久，還是不解，他鍾愛的妹妹，為什麼在畫裡如此驚愕、如此茫然，那特殊的表情，令人看過後，難以忘記。

這張畫大約創作於1865年，妹妹新婚不久，懷了孩子，流產了，和妹婿回到巴黎探親。

畫裡年輕一代拿坡里的公爵艾蒙多，冷漠、自信，與妻子豐富的情緒流露如此不同。

竇加畫著妹妹，穿著灰色長裙，貴氣的灰色絲織裡，閃著淡淡銀藍的光。胸口的精緻胸針飾品，手肘上閃亮的金飾，東方阿拉伯織錦的桌布，華麗，卻沒有溫度，彷 彿富貴裡無法掩飾的荒寂。灰、藍，如此優雅、又憂愁的色彩，彷彿竇加已經從外在的客觀描繪，一步一步，進入了人物內在幽微的心事。我特別喜歡灰色衣服雙肩 和袖口幾筆如東方飛白的墨黑，像掃過的陰影，像鬼魅的符咒，不現實，卻抹不去。

竇加藉著家族肖像，想要說一個時代的繁華，一個時代繁華背後令人心痛的孤寂與荒涼吧。

竇加是在幽深、華麗、頹靡又莊嚴的貴族世界裡長大的，他嗅聞得到貴族身上的自信優雅，也嗅聞得到貴族身上在大變遷來臨時的腐敗與驚恐。

竇加的家族尋根肖像，最後一件延續到1876年，他處理了芬妮姑姑（Stephania）和他兩個女兒的畫像（圖五）。芬妮姑姑是蒙特加希公爵夫人（Fanny de Gas, Duchess of Montejasi ），畫中的女兒以後也還是和貴族的後裔聯姻。

不知道為什麼，竇加的家族肖像裡，總是畫著這麼多穿著黑色「喪服」的貴族女性，這麼多不快樂的深沉的人物面容。黑，如此沉暗、莊嚴，也如此高貴，這是印象派畫家最不喜歡用的色彩，卻彷彿一直是竇加美學的基礎調性。

家族肖像的工作完成，竇加要從城堡宮殿既華麗又陰暗的光裡走出來，他認識了印象派之父的馬奈（Manet），馬奈的時代性，馬奈的批判性，都讓原來一味優雅的竇加震驚，他也要顛覆自己身上的貴族遺留了。（下）

【2014/07/31 聯合報】@ http://udn.com/